快樂的出帆啦

收到第一封簡訊的那一夜,
我帶著濃濃的不安入睡.

回到花蓮的隔天,
浩浩蕩蕩一行人等在加護病房外,
我木然地避開任何人的視線,
努力盤算著待會要和你說些什麼話.

掛好口罩披上袍子,
穿過兩道門之後右轉到底,
你的床位在左側.
臉色紅紅的,
但是可能因為血液循環不太好,
臉似乎比我印象中的寬闊,
握住的手掌也是厚厚軟軟又暖暖的.

嘗試了很久,
總算告訴你我是誰了,
又過了一陣子,
擠出了第二句要你趕快好起來的話之後,
然後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只能呆呆地看著身邊的顯示器,
顯示著令人擔心的數值.

隔天我就開始上輔導課了,
只是比照到十幾年前的高醫加護病房,
以及那天你兒子告訴我們的狀況,
我實在沒辦法樂觀起來,
於是開始害怕每一通傳來的簡訊;
幸好都只是學生或是家長要請假或詢問事情的消息.

又過了一天,
正盤算著晚上比較有空,
想再去看看你時,
那通簡訊就傳到了手機裡.
佩馨以一種很溫柔的文字告訴大家:
你要回家了,
終於可以休息了.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
但我還是沒辦法整理出一些什麼,
足以向他人介紹你,
向那些沒見過的人炫耀我曾經認識過這麼奇妙的一個人.



王伯鉤起一尾飄流多時的旗魚.



王伯與貝貝就搜索位置.



第一年裡,
我稱呼你為利成伯,
見過你綁船的俐落身手,
也見過你認真搜尋海豚的神情,
然後夏天就結束了.

第二年,
我開始有了帶船的機會,
只是對船務還不太熟悉的我對你仍是懼怕的,
總覺得自己老是達不到你的期望.

第三年之後,
我們聊天的次數越來越多,
也越來越清楚該在什麼時候對遊客作出什麼提醒,
清楚該在什麼時候下到船尾,
拎起你已事先整理好的纜繩準備拋上岸.
不過關於從什麼時候開始也改稱你王伯這件事,
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清楚.

你毫不吝惜地解釋該怎樣在廣罞無垠的太平洋上尋找海豬仔,
水色多清時才有可能遇見誰,
哪種水花是浪哪種水花是海豚,
我也慢慢懂得你所說的「水面皺皺的」是怎麼一回事,
然後拿起萊卡確認那群你早就發現的熱帶班.

每年的夏季剛開始,
總是可以從你那裡更新今年的豚況資料庫,
像是清晨時總會從北方南下的飛旋,
以及下午時喜歡在立霧溪口附近巡視的老大頭們.
或是我熱切盼望能遇見的大肥們這幾天又在哪些海域出現了.

慢慢地,
更新的項目越來越多,
誰好像要結婚了,
誰要買房子了,
誰說什麼時候要來出海,
誰在哪個航次被奧客欺負了;
就這樣
平常不太容易見面的解說員們,
還是能經由你的轉播掌握彼此的近況.

2008是很重要的一年,
因為我第一次能義無反顧地,
把出海航行當成整個夏天的第一要務,
頻繁地出海,
頻繁地和你閒聊,
聽你埋怨上個航次太晚出發害你們看到就馬上趕回來,
或是說著昨天的那群瓶鼻有多愛玩船尾浪,
不知不覺,
我荒廢了二十幾年的台語,
似乎又開始具備了一點溝通的功能.

雖然以服務業的觀點來看,
你和遊客的應對有時會讓我們膽戰心驚,
不過我們都懂,
你最在乎的還是船上的客人們能不能得到最好的享受:
想讓他們看多一點看久一點,
想讓他們都能準確地看向我們所描述的方向,
想讓他們不會因為解說員的貪圖拍照而錯失了精彩的鯨豚動作,
以及想讓他們在靠岸搖晃的時刻都能穩穩當當地上岸.
雖然用詞坦率直接了些,
語氣急促兇猛了些,
那份認真卻是無庸置疑的.

每個航次裡我最喜歡的部分,
是當你說「這樣就把這群遊客解決掉了!」之後臉上放鬆的神情,
以及慵懶地坐在椅子上隨興地講些什麼的時刻,
有時分析這幾天三間公司誰看的比較好,
有時評論不同解說員各自的差異,
只是到現在我仍不知道,
你對我的解說有怎樣的評語?

你常常問我現在住的房子怎樣,
有多大,
貸款要繳多久,
我怎麼會沒想到要邀你來參觀參觀呢?
雖然可以預期你給的評價不會太高,
呵~

去年冬天裡,
在統冠裡和你巧遇,
我穿著鋪棉厚外套開車過來,
你的身上倒是單薄許多,
這就是討海人和飼料雞之間的差異吧;
少了船班時間的壓力,
你笑得比平常更自在了.
簡單地聊聊後,
我們一先一後地結完帳,
然後你跨上機車笑著揮手說再見.

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
那就是最後一次的交談了.

雖然你總是稱呼鯨豚為「魚仔」,
雖然你總是阻止我拍一些你認為「謀啥路用」的畫面,
雖然你曾經在我怎麼看都看不到抹香鯨的水霧時一把搶過麥克風跟鑫伯報方向;
不過說實在的,
只要知道船上有你,
就肯定能擁有一趟快樂的航行.

給王伯,
我們的眼睛.